平淡的老警察 平淡的过了一生
我家住平房时，管片的民警姓吴。
其实老吴那时岁数也不大，三十多岁吧，长的有些黑、皱纹有些多、尤其一笑像个老头。他天天穿绿警服，骑个自行车在七扭八拐的胡同里转悠，偶尔进谁家门，掏出身上的身份证，说你家谁谁谁的身份证发下来了，我给捎过来了。喝杯水，抽颗烟、扯会儿淡，再去下一家。辖区里谁家有啥事，谁家来什么人，谁家添置了什么物件，他门儿清。
我家从农村刚搬来时，他没几天就上门了，自行车后座上驮了一捆工地上废弃的破木板子，说给你家点炉子引火用。
这是那个年月里片警的常态。
大学毕业后，做了记者。有一次老吴来了，说：兄弟，求你点事，所长知道我辖区有个记者，想求你发点稿。市里有发稿任务，要算分。
他拿来一堆破稿子，写的语句也不通，都是学雷锋做好事、捐款捐物、破了个什么案子之类的，也谈不上有多高的新闻价值。
我对老吴印象挺好的，又是自家的管片民警，这个忙说什么也得帮。就陆续帮他发了几个几百字的消息。
他很感激，有一次跑到我们报社非要请我喝酒。其时是中午，我俩就找了一间冷面店，要了几个小凉菜，几瓶老雪花。那时还没有五条禁令，也没有从严治警之说，警察中午喝酒也是常态。
几杯老雪进肚，老吴的话就多了，大多数时间是他说，我听。
讲他自己的故事。
他曾经赤手空拳在两伙对殴的学生中间一站，大喝一声，我是警察，我限你们二十分钟之内全到派出所去报到。20几个人，到点没有一个不去的，没有一个敢偷跑的。他也追捕过一个小偷，商场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来回，最后小偷实在忍不住了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：大哥，我跟你去所里，别跑了行不行？
我那时初入社会，对警察故事总是分外地痴迷，听他讲的热血沸腾。
老吴肚子里的故事数也数不清。我俩喝了一下午酒，他的故事没重样的。
我对老吴说：以后我就写写你得了，比你给我让我发的那些破稿子有意思多了。
老吴酒喝大了，舌头有点发直，但脑子还清醒，说那不行，你写我还不得让领导觉得我政治上有什么企图？
就这么一来二去，我和老吴算熟了。每年他们所里要求加分的稿子我也照顾发一下，老吴讲的故事也在变着花样。
再后来，大规模下岗职工出现了。堵马路、冲击国家机关的事时有发生，老吴他们时不时被喊去执勤。
我问他：怎么执勤？
还怎么执勤？就手挽手当人盾呗。堵马路的大部分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，谁敢动手呀？里面还有不少我辖区的老头老太太，他们在现场喊我，说老吴这事你得帮我们，不能挡着我们。我也理解他们，谁家没个下岗的呀？但这事我解决不了呀！
他一脸的遗憾和无奈。
严重的一次，当人盾时，一块砖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，正砸在老吴脑门上，鲜血顿时流了下来。警察傻了，闹事的百姓也傻了，一场危机让老吴的一脑门板砖化解了。
这让他有时怀疑自己的价值，愤懑却无处化解。
再后来，老吴辖区临街的不少房屋出租了，变成了足疗店、按摩屋。里面有不少穿着超短裙子的动人少女，在粉红的灯光中叠着腿坐着，向过往的男人频频点头微笑。
老吴说：有几个正经的足疗店呀，都是干那个的。
你怎么办？生活所迫，谁乐意干这个？
有一年，市里大规模扫黄，我作为随队记者，曾亲眼看见警察把这些性感姑娘一个个都拉起来，让她们排好队，手搭着前面人肩膀，众目睽睽之下一路走进派出所，活活就是游街示众。
不知道老吴辖区情况怎么样？没好意思问他。
时间如梭，一晃就又过了几年。老吴的片区，也从散乱的小平房，拆成了空地，又盖起了高楼。
老吴不再走街串巷了，也不再挨家敲门。人们住楼房了，敲门也敲不开。他有时在社区的警务室里坐坐，有时到树荫下看一帮老头下棋，听他们唠扯国家大事。
老吴抽的烟，从五朵小金花换成了红塔山，又成了长白山。
老吴的联系方式，从传呼机到诺基亚，又到了智能手机。
老吴所在的所也和另一个所，合成了一个所。
前几年，老吴的辖区发生了一件大事，一个精神病人发疯，拿把菜刀，见人就砍，就物就剁，连伤了好几个人。这是基层民警最头痛的人物之一，他们俗称这个叫“武疯子”。这个武疯子平时挺怵老吴的，打爹骂娘，但见到老吴，从来躬眉搭眼，就听老吴的话。老吴还是凭经验办事，到跟前，说谁谁谁，你把刀给我放下。但武疯子今天发病，不认识老吴了，见老吴也砍。一刀砍在了老吴肩上，离脖子也就几公分，棉衣当时就被砍开了。血喷了出来。
老吴忍痛反腕把刀夺下。
这事儿他住了一个多月的院。
这一刀，象征着老吴警察职业的结束。
因为这一刀，让老吴放弃了热血和拼搏，从此你客气，我和气，大家见面笑嘻嘻，彻底变成了一个专注家庭的老民警。
一个为公安几乎奉献了生命的老民警，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？
前年有一天，快下班时，老吴给我打电话，说晚上没事喝两杯。我答应了。去了，还有一个小民警，刚毕业没两年。老吴介绍说：这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徒弟。
喝了几杯，才明白老吴的用意，这孩子挺优秀的，特别爱写文章，想让我指导指导他，发点东西，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调到机关。老吴说：在基层时间长了，我怕毁了这孩子。
年轻人都向往去机关，没门子，没钱，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。
那孩子这才明白师傅的用意，唔唔唔地趴在桌子上哭。是啊，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孩子，人生路上遇上一个好的领路人，是一辈子的福分啊。
而对老吴来说，他挂念的其实还是公安局。
去年，老吴退休了。除了两鬓多了些白发外，长得还是我初见时他那模样儿，脸更黑、皱纹更多，更深了。
老吴，科级、一级警督、蓝色衬衣。
其实，警队里大部分的人都是老吴这样的人，他们谈不上多么高尚，也说不上多么惊天动地，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警察。如果说平安中国的基座是由警察构成，那么他们就是一粒砂、一滴水、一微尘，凝聚在一起，才有了我们平安的生活。
其实老吴那时岁数也不大，三十多岁吧，长的有些黑、皱纹有些多、尤其一笑像个老头。他天天穿绿警服，骑个自行车在七扭八拐的胡同里转悠，偶尔进谁家门，掏出身上的身份证，说你家谁谁谁的身份证发下来了，我给捎过来了。喝杯水，抽颗烟、扯会儿淡，再去下一家。辖区里谁家有啥事，谁家来什么人，谁家添置了什么物件，他门儿清。
我家从农村刚搬来时，他没几天就上门了，自行车后座上驮了一捆工地上废弃的破木板子，说给你家点炉子引火用。
这是那个年月里片警的常态。
大学毕业后，做了记者。有一次老吴来了，说：兄弟，求你点事，所长知道我辖区有个记者，想求你发点稿。市里有发稿任务，要算分。
他拿来一堆破稿子，写的语句也不通，都是学雷锋做好事、捐款捐物、破了个什么案子之类的，也谈不上有多高的新闻价值。
我对老吴印象挺好的，又是自家的管片民警，这个忙说什么也得帮。就陆续帮他发了几个几百字的消息。
他很感激，有一次跑到我们报社非要请我喝酒。其时是中午，我俩就找了一间冷面店，要了几个小凉菜，几瓶老雪花。那时还没有五条禁令，也没有从严治警之说，警察中午喝酒也是常态。
几杯老雪进肚，老吴的话就多了，大多数时间是他说，我听。
讲他自己的故事。
他曾经赤手空拳在两伙对殴的学生中间一站，大喝一声，我是警察，我限你们二十分钟之内全到派出所去报到。20几个人，到点没有一个不去的，没有一个敢偷跑的。他也追捕过一个小偷，商场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来回，最后小偷实在忍不住了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：大哥，我跟你去所里，别跑了行不行？
我那时初入社会，对警察故事总是分外地痴迷，听他讲的热血沸腾。
老吴肚子里的故事数也数不清。我俩喝了一下午酒，他的故事没重样的。
我对老吴说：以后我就写写你得了，比你给我让我发的那些破稿子有意思多了。
老吴酒喝大了，舌头有点发直，但脑子还清醒，说那不行，你写我还不得让领导觉得我政治上有什么企图？
就这么一来二去，我和老吴算熟了。每年他们所里要求加分的稿子我也照顾发一下，老吴讲的故事也在变着花样。
再后来，大规模下岗职工出现了。堵马路、冲击国家机关的事时有发生，老吴他们时不时被喊去执勤。
我问他：怎么执勤？
还怎么执勤？就手挽手当人盾呗。堵马路的大部分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，谁敢动手呀？里面还有不少我辖区的老头老太太，他们在现场喊我，说老吴这事你得帮我们，不能挡着我们。我也理解他们，谁家没个下岗的呀？但这事我解决不了呀！
他一脸的遗憾和无奈。
严重的一次，当人盾时，一块砖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，正砸在老吴脑门上，鲜血顿时流了下来。警察傻了，闹事的百姓也傻了，一场危机让老吴的一脑门板砖化解了。
这让他有时怀疑自己的价值，愤懑却无处化解。
再后来，老吴辖区临街的不少房屋出租了，变成了足疗店、按摩屋。里面有不少穿着超短裙子的动人少女，在粉红的灯光中叠着腿坐着，向过往的男人频频点头微笑。
老吴说：有几个正经的足疗店呀，都是干那个的。
你怎么办？生活所迫，谁乐意干这个？
有一年，市里大规模扫黄，我作为随队记者，曾亲眼看见警察把这些性感姑娘一个个都拉起来，让她们排好队，手搭着前面人肩膀，众目睽睽之下一路走进派出所，活活就是游街示众。
不知道老吴辖区情况怎么样？没好意思问他。
时间如梭，一晃就又过了几年。老吴的片区，也从散乱的小平房，拆成了空地，又盖起了高楼。
老吴不再走街串巷了，也不再挨家敲门。人们住楼房了，敲门也敲不开。他有时在社区的警务室里坐坐，有时到树荫下看一帮老头下棋，听他们唠扯国家大事。
老吴抽的烟，从五朵小金花换成了红塔山，又成了长白山。
老吴的联系方式，从传呼机到诺基亚，又到了智能手机。
老吴所在的所也和另一个所，合成了一个所。
前几年，老吴的辖区发生了一件大事，一个精神病人发疯，拿把菜刀，见人就砍，就物就剁，连伤了好几个人。这是基层民警最头痛的人物之一，他们俗称这个叫“武疯子”。这个武疯子平时挺怵老吴的，打爹骂娘，但见到老吴，从来躬眉搭眼，就听老吴的话。老吴还是凭经验办事，到跟前，说谁谁谁，你把刀给我放下。但武疯子今天发病，不认识老吴了，见老吴也砍。一刀砍在了老吴肩上，离脖子也就几公分，棉衣当时就被砍开了。血喷了出来。
老吴忍痛反腕把刀夺下。
这事儿他住了一个多月的院。
这一刀，象征着老吴警察职业的结束。
因为这一刀，让老吴放弃了热血和拼搏，从此你客气，我和气，大家见面笑嘻嘻，彻底变成了一个专注家庭的老民警。
一个为公安几乎奉献了生命的老民警，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？
前年有一天，快下班时，老吴给我打电话，说晚上没事喝两杯。我答应了。去了，还有一个小民警，刚毕业没两年。老吴介绍说：这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徒弟。
喝了几杯，才明白老吴的用意，这孩子挺优秀的，特别爱写文章，想让我指导指导他，发点东西，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调到机关。老吴说：在基层时间长了，我怕毁了这孩子。
年轻人都向往去机关，没门子，没钱，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。
那孩子这才明白师傅的用意，唔唔唔地趴在桌子上哭。是啊，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孩子，人生路上遇上一个好的领路人，是一辈子的福分啊。
而对老吴来说，他挂念的其实还是公安局。
去年，老吴退休了。除了两鬓多了些白发外，长得还是我初见时他那模样儿，脸更黑、皱纹更多，更深了。
老吴，科级、一级警督、蓝色衬衣。
其实，警队里大部分的人都是老吴这样的人，他们谈不上多么高尚，也说不上多么惊天动地，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警察。如果说平安中国的基座是由警察构成，那么他们就是一粒砂、一滴水、一微尘，凝聚在一起，才有了我们平安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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